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，贾妃垂帘行参等事。又隔帘含泪，谓其父曰：“田舍之家，虽齑盐布帛，终能聚天伦之乐；今虽富贵已极，骨肉各方，然终无意趣！”贾政亦含泪启道：“臣，草莽寒门，鸠群鸦属之中，岂意得征凤鸾之瑞。今贵人上锡天恩，下昭祖德，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、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，幸及政夫妇。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，垂古今未有之旷恩，虽肝脑涂地，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！惟朝乾夕惕，忠于厥职外，愿我君万寿千秋，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。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，懑愤金怀，更祈自加珍爱。惟业业兢兢，勤慎恭肃以侍上，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。”贾妃亦嘱“只以国事为重，暇时保养，切勿记念”等语。贾政又启：“园中所有亭台轩馆，皆系宝玉所题；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，请别赐名为幸。”元妃听了宝玉能题，便含笑说：“果进益了。”贾政退出。贾妃见宝、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。因问：“宝玉为何不进见？”贾母乃启：“无谕，外男不敢擅入。”元妃命快引进来。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，先行国礼毕，元妃命他进前，携手拦揽于怀内，又抚其头颈，笑道：“比先竟长了好些……”一语未终，泪如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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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政面对女儿如此官样说话是因朝廷规矩礼法，且大庭广众耳目众多。是不得已为之，并非迂腐。

元春问“宝玉为何不进见？”前一句是：“贾妃见宝、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。”可见，元春看到这两个弟媳妇的候选人，便要见贾宝玉。一是确实姐弟情深，万分思念，二是要看看这几人在一起时情形如何，察言观色再做判断。

尤氏、凤姐等上来启道：“筵宴齐备，请贵妃游幸。”元妃等起身，命宝玉导引，①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。早见灯光火树之中，诸般罗列非常。进园来先从“有凤来仪”、“红香绿玉”、“杏帘在望”、“蘅芷清芬”等处，登楼步阁，涉水缘山，百般眺览徘徊。一处处铺陈不一，一桩桩点缀新奇。贾妃极加奖赞，又劝：“以后不可太奢，此皆过分之极。②”已而至正殿，谕免礼归座，大开筵宴。贾母等在下相陪，尤氏、李纨、凤姐等亲捧羹把盏。

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，亲搦湘管，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。按其书云：

“顾恩思义”匾额

天地启宏慈，赤子苍头同感戴；古今垂旷典，九州万国被恩荣。

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。

“大观园”园之名

“有凤来仪”赐名曰“潇湘馆”。③

“红香绿玉”改作“怡红快绿”。即名曰“怡红院”。④

“蘅芷清芳”赐名曰“蘅芜苑”。⑤

“杏帘在望”赐名曰“浣葛山庄”。⑥

正楼曰“大观楼”，东面飞楼曰“缀锦阁”，西面斜楼曰“含芳阁”；更有“蓼风轩”、“藕香榭”、“紫菱洲”、“荇叶渚”等名；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，诸如“梨花春雨”、“桐剪秋风”、“荻芦夜雪”等名，此时悉难全记。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。于是先题一绝云：

衔山抱水建来精，多少工夫筑始成。

天上人间诸景备，芳园应锡大观名。⑦

①   众多女眷却让宝玉导引，足见二人之亲厚。

②   元春并非一味谦虚，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。首次省亲挣足面子便罢，以后需要低调。

③   以院内植物命名。

④   比原名新雅。且去掉了“玉”字不犯宝玉名讳，又知宝玉喜红，改名“怡红”，足见元春对贾宝玉的心意。

⑤   以院内植物命名。隐“恨无缘”

⑥   “浣葛”，妇女清洗葛麻，出自《诗经·周南·葛覃》，代指妇女勤劳持家。把杏花村酒家之意转为称颂妇女贤德是元春高明之处。伏李纨在此居住谨守妇道。

⑦   大观园出自“蔚为大观”，与“大官”同音，也是个好口彩。

写毕，向诸姐妹笑道：“我素乏捷才，且不长于吟咏，妹辈素所深知。今夜聊以塞责，不负斯景而已。异日少暇，必补撰《大观园记》并《省亲颂》等文，以记今日之事。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，随才之长短，亦暂吟成，不可因我微才所缚。且喜宝玉竟知题咏，是我意外之想。此中‘潇湘馆’、‘蘅芜院’二处，我所极爱，次之‘怡红院’、‘浣葛山庄’，此四大处，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。前所题之联虽佳，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，使我当面试过，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。”宝玉只得答应了，下来自去构思。

元春不是考察各人的诗才那么简单，所谓人如其文，以诗言志。元春更要察言观色审视各人才情志向，预判三春姐妹将来有何发展；林黛玉、薛宝钗可不可以作弟媳妇；重点是贾宝玉，其才华志向能否和宫内的元春配合，撑起贾家。

迎、探、惜三人之中，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，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，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。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。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，写道是：

旷性怡情匾额① 迎春

园成景备特精奇，奉命羞题额旷怡。

谁信世间有此景，游来宁不畅神思？

万象争辉匾额② 探春

名园筑出势巍巍，奉命何惭学浅微。

精妙一时言不出，果然万物有光辉。

文章造化匾额③ 惜春

山水横拖千里外，楼台高起五云中。

园修日月光辉里，景夺文章造化功。

文采风流匾额④ 李纨

秀水明山抱复回，风流文采胜蓬莱。

绿裁歌扇迷芳草，红衬湘裙舞落梅。

珠玉自应传盛世，神仙何幸下瑶台。

名园一自邀游赏，未许凡人到此来。

凝晖钟瑞匾额⑤ 薛宝钗

芳园筑向帝城西，华日祥云笼罩奇。

高柳喜迁莺出谷，修篁时待凤来仪。

文风已着宸游夕，孝化应隆遍省时。

睿藻仙才盈彩笔，自惭何敢再为辞？

世外仙园匾额⑥ 林黛玉

名园筑何处，仙境别红尘。

借得山川秀，添来景物新。

香融金谷酒，花媚玉堂人。

何幸邀恩宠，宫车过往频？

贾妃看毕，称赏一番，又笑道：“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。”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，将众人压倒，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，倒不好违谕多作，只胡乱作一首五律应景罢了。⑦

①   迎春的诗比较空洞，放在其他园子也行。“言不出”即“二木头”不善言辞，伏奉家族之命嫁孙绍祖。

②   探春的诗表达了自谦之意，对大观园的形容太过宽泛。伏奉家族之命远嫁。

③   惜春的诗飘渺虚幻，伏出家。

④   李纨的诗平稳规整，多引用经典，符合其性格和家庭出身。

⑤   薛宝钗的诗灵巧起来了，紧扣大观园景物，不仅颂圣，更夸元春。这首诗聪明而讨巧。

⑥   林黛玉的诗更自然，匠气少一些，文字功底更深。

⑦   在这种场合所做的诗主要是应景和颂圣，元春当场出题，可以看众人的反应。从六人所作的诗可以看出各人性格。

林黛玉此时需要各方支持才能稳住和贾宝玉的关系，故借此机会展才，以为凭才华可以博得元春的青睐，然而此处是应景做的颂圣诗，非黛玉所长。黛玉和宝玉三观相合，都不喜欢仕途经济逢迎攀附这一套，这首诗并未充分展露黛玉的才华。

彼时宝玉尚未作完，只刚做了“潇湘馆”与“蘅芜苑”二首，正作“怡红院”一首，起草内有“绿玉春犹卷”一句。宝钗转眼瞥见，便趁众人不理论，急忙回身悄推他道：“他因不喜‘红香绿玉’四字，改了‘怡红快绿’；你这会子偏用‘绿玉’二字，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？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，再想一个改了罢。”宝玉见宝钗如此说，便拭汗说道：“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。”宝钗笑道：“你只把‘绿玉’的‘玉’字改作‘蜡’字就是了。”宝玉道：“‘绿蜡’可有出处？”宝钗见问，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：“亏你今夜不过如此，将来金殿对策，你大约连‘赵钱孙李’都忘了呢！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‘冷烛无烟绿蜡干’，你都忘了不成？”宝玉听了，不觉洞开心臆，笑道：“该死，该死！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，真可谓‘一字师’了。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，再不叫姐姐了。”宝钗亦悄悄的笑道：“还不快作上去，只管姐姐妹妹的。谁是你姐姐？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，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。”一面说笑，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，遂抽身走开了。宝玉只得续成，共有了三首。

以宝钗的智慧当然知道元春的意图，她的表现方式就是对宝玉的体贴和支持，以塑造贤内助的形象，故抓住这个机会帮助宝玉改诗。薛宝钗还自作聪明的让宝玉把元春改过的“绿玉”改成“绿蜡”。实际上所谓“疏不间亲”，只要是她亲弟弟写的，元春看着就都顺眼。薛宝钗这一改反而暴露了她投机媚上的心态。

出自唐代钱珝《未展芭蕉》：

冷烛无烟绿蜡干，芳心犹卷怯春寒。

一缄书札藏何事，会被东风暗拆看。

后一句似指向“清风不识字，何故乱翻书。”一句。

清代翰林官徐骏的诗集有：

莫道萤光小，犹怀照夜心。

清风不识字，何故乱翻书。

徐骏，江苏昆山人，康熙朝刑部侍郎徐乾学之子，顾炎武的甥孙。雍正时庶吉士。雍正八年(1730年)，翰林院庶吉士徐骏在奏章里，把“陛下”的“陛”字错写成“狴”字，雍正皇帝马上把徐骏革职。复又查抄徐家，在徐骏的诗集里找出了如下诗句“清风不识字，何必乱翻书”、“明月有情还顾我，清风无意不留人”，雍正认为其存心诽谤，依大不敬律斩立决。

此段还侧写了宝钗之博学，以及对元妃的羡慕。明清对皇帝后妃的出身是有规范的，以薛宝钗的出身是不可能做到元春这个位置的，故而此处是真情流露的是羡慕不是嫉妒。同时也表达了她潜意识里见宝玉地位提升，想要攀附宝玉的想法。

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，自是不快。因见宝玉独作四律，大费神思，何不代他作两首，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。想着，便也走至宝玉案旁，悄问：“可都有了？”宝玉道：“才有了三首，只少‘杏帘在望’一首了。”黛玉道：“既如此，你只抄录前三首罢。赶你写完那三首，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。”说毕，低头一想，早已吟成一律，便写在纸条上，搓成个团子，掷在他跟前。宝玉打开一看，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，真是喜出望外，遂忙恭楷呈上。贾妃看道：

相比薛宝钗，林黛玉的帮助要更实在，直接代写了一首。

以上宝钗、黛玉的表现自然逃不过元春的眼睛，她俩一个表现体贴一个展露才华，这在“二十年来辨是非”的元春眼里都是很幼稚的。那么元春觉得哪个更适合做未来的弟媳妇哪？

都不满意。

首先看人，两人都有才华，只是方向不同。薛宝钗精于人情世故，林黛玉更富有才情。问题在于无论哪个嫁给宝玉都是男弱女强，元春作为婆家人是不希望这种局面出现的，观察刚才的情形，宝玉对她俩无论哪个都是点头哈腰，笑脸相迎，一副唯命是从的态度。元春站在婆家人的角度，固然是想给弟弟选一个优秀的媳妇，但这个媳妇无论如何不能压过丈夫，不能辖制丈夫。元春进宫前教宝玉识字，知道宝玉性格。宝钗、黛玉这样的娶进门，宝玉甘心情愿也好，胆怯惧内也好，必被辖制，这是元春不能接受的。宝钗、黛玉的表现是有些弄巧成拙了，应该是李纨的风格：默默的帮着铺纸递笔，全用温柔体贴功夫才能赢得元春的赞许。元妃的封号就是“贤德”。

其次出身门第是非常重要的，贵族联姻是两个家族的资源互换、互补。薛家皇商出身，这种出身贾家是看不上的，国舅爷娶个商人家的女儿会被笑话。薛家的财富虽多于贾家，但在那个年代，与贵族地位相比财富不算什么，何况此时贾家还没有缺钱到这个地步。而林黛玉财产被霸占后只剩侯门千金这个空名头，好比刘备的“大汉皇叔”，若没有实力支持就是个招牌。论最重要的门第出身，元春觉得这两个都配不上她弟弟。贾宝玉应当通过联姻攀附更高的王、公贵族甚至皇亲国戚，再不济也要和与贾家门当户对的甄家之类结亲。

皇帝准许女眷探望元春，王夫人应是最常去的，贾母也会去。故元春对家里的情况是了解的，王夫人自然会说些宝钗的好话，这只能激起元春的警觉。贾母应该会透露林家的情况，和林家财产的流向。对于家产被贾家挪用，元春会给林黛玉一些安慰，后文详述。

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①

秀玉初成实，堪宜待凤凰。

竿竿青欲滴，个个绿生凉。

迸砌防阶水，穿帘碍鼎香。

莫摇清碎影，好梦昼初长。

蘅芷清芬②

蘅芜满净苑，萝薜助芬芳。

软衬三春草，柔拖一缕香。

轻烟迷曲径，冷翠滴回廊。

谁谓池塘曲，谢家幽梦长。

怡红快绿③

深庭长日静，两两出婵娟。

绿蜡春犹卷，红妆夜未眠。

凭栏垂绛袖，倚石护青烟。

对立东风里，主人应解怜。

杏帘在望④

杏帘招客饮，在望有山庄。

菱荇鹅儿水，桑榆燕子梁。

一畦春韭熟，十里稻花香。

盛世无饥馁，何须耕织忙。

贾妃看毕，喜之不尽，说：“果然进益了！”又指“杏帘”一首为前三首之冠。遂将“浣葛山庄”改为“稻香村”。又命探春⑤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，出令太监传与外厢。贾政等看了，都称颂不已。贾政又进《归省颂》。元妃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，赐与宝玉并贾兰。此时贾兰极幼，未达诸事，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，故无别传。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，自有闲处调养，故亦无传。⑥

①   宝玉称臣是因有“黉门监”身份。

“堪宜待凤凰”伏黛玉居此。

②   隐喻薛宝钗在此的生活，冷香陪衬绛珠仙草。

③   写出宝玉在怡红院的生活状态。

④   是黛玉风格，自然不造作，最后一联颂圣，水到渠成，胜过前三首。

⑤   探春与元春同父异母，关系近于其他妹妹。

⑥   这里是春秋笔法，前文贾兰已经入学读书，并非“极幼”，而贾环“染病”显然也是借口，实际是元春不想也不便见这两人。贾兰、贾环和元春的关系显然不如贾宝玉亲密，属于可见可不见的；其次是因元春的极度谨慎，身为皇妃男女之大防最为重要，故除了亲生父亲和同父同母关系极好的亲弟弟外，外男一概不见。这里这样写是给大家留面子，给贾兰、贾环一个台阶下。

前面黛玉见贾赦贾政两个舅舅也是一样，虽然年龄差别巨大且沾亲，仍然在礼节上注重男女大防，所以两个舅舅都托辞不见。

贾环的名字首次正式出现，贾环即“家患”。伏后文贾环种种恶行。